不可能的記憶 --「陳雲:走進霧散的片光裡」
撰文/許楚君
如何將倏忽即逝的記憶片段留存下來?從文字、繪畫、雕塑到影像,這樣的問題始終縈繞著創作者。時間沒有休止的流逝,人的意識也瞬息萬變的流動,那麼,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,都像是刻舟求劍一樣,在不可能的銘記之中反反覆覆徒然地試著留下記憶。
記憶如何在我們的心靈之中作用?它和物質的關係又是什麼?
哲學家伯格森清晰地區分了物質與心靈的差異,他認為心靈與物質最大的不同,即是事物在兩種領域之中,能否同存在同一空間裡。心靈領域的事物,總是彼此疊加、相互融合;物質則總是互相排除而無法並存。在我們的夢與回憶之中,事物會彼此凝縮在同一個影像裡。正因為心靈與物質有著根本上的性質差異,心靈活動無法自我重複的綿延(la durée)性質,使之難以被化約為機械性的物質。過去與當下總是隨著時間疊加,我們也難以將時間切分成空間化的刻度與分配。不過,作為心靈最根本的功能,記憶除了能夠保存過去的事件,還能在當下的行動之中,依著意願被重新表現出來,可以任意選擇片段、使之發生變化。那麼,藝術家們在創作裡留下的記憶片段,位處在心靈與物質之間,又會是什麼樣的存在?記憶是以什麼樣的形式,被留存在作品裡?
陳雲在「走進霧散的片光裡」最新的系列作品,嘗試透過各式各樣的感官語彙,留下記憶的片段。那是她對於感官經驗的印象、當下的情緒、記憶與夢境的痕跡。當這些心靈活動,被藝術家提取出來,轉譯成畫布上的形象,它還是最初留下的記憶嗎?
正如伯格森分析的,記憶總是不斷的疊加、甚至在當下的行動之中變形,光是瞬間的畫面,似乎已然無法表現記憶的特殊性質。在陳雲的繪畫裡我們可以看見她的執著,而她透過最擅長的視覺語言,將她的記憶分離開來。每件畫作中除了當時恍惚之間留存的記憶場景,還有以抽象的色彩、線條與肌理所留存下的印象。
〈依。在澄月映出的交錯脈絡間相互繫絆〉以及〈偎。寄情在反覆摺疊痕中的依戀〉這兩件尺幅較大的作品,彷彿是藝術家對於繪畫形式的宣告,預示著她將如何把我們帶進繪畫裡的世界、帶進她的記憶。在前者猶然能看見人影交錯依偎相伴、暗夜裡植物葉片的紋理、若有似無的空間,觀者還能夠抓取可能的線索,循著慣性猜想記憶之所指。
到了〈候。在晨熹搖曳的片片葉影中等待〉與〈吟。迷於魔幻隱顯低喃之間〉,她則更為決絕地將畫面劃分成三段,在搖曳的樹影之間、在色彩鮮明的線條之間,人的形象浮現出來,標定著記憶主體的所在。
在〈囈。觸及若夢似真片片斑斕〉,陳雲則透過空間的遊戲,由躺臥著的人影將觀者引入似夢非夢的情境裡。畫面中間不知是睡是醒的人,伸手彷彿就能觸碰到漂浮在半空中的斑斕光影,讓觀者幾乎以為她仍未進入夢中,但下方空幻的場景卻又在告訴我們這一切並不真實。
「並不真實」,正是柏格森與另一位哲學家德勒茲曾經提示過的潛在性(virtualité),也即是記憶的潛在性質。不同於現實之中物與物必然在空間中並陳的限制,記憶則是能不斷在疊加之後變幻成不同的型態、重新表現出來,而不再是最初的樣貌。記憶被無限重新表現的潛能,在哲學家的說法中,打開了人類心靈的自由之門,在藝術家這裡,則展現為繪畫之中不受拘束的想像空間。
從佛洛伊德到柏格森提及記憶的凝縮作用,都揭示著記憶的形狀並不像是膠卷一般規律,如同生命的綿延無法被整齊地劃分成時鐘上的刻度。因此在〈染。等待的流光循自由之意迸發〉、〈曝。相倚高光訴衷徘徊於彩漬之徑〉與〈緒。沉吟絮思如幾何交錯疊隱〉,還能夠看見陳雲如何巧妙而靈活地藉著空間上的變化,來表現記憶被喚起時的不規整狀態。
有趣的是,陳雲以香氣的前、中、後三調的三段變化,來比擬記憶的過程,正說明了記憶被從心靈提取時,總會經過不同的階段。不同的變化階段,被藝術家轉化成三段不同的形象,又重新疊加、融合而成新的記憶。她甚至使用了調香呼應畫作,來強化這樣的聯想,甚至以嗅覺來鉤釣出人們的深沉回憶。
普魯斯特有名的說法中,嗅覺與味覺能夠觸發「不由自主的回憶」。陳雲顯然並不滿足於透過視覺來留存記憶,更進一步地透過香氣,試圖進一步留下更深層的記憶,並將之與繪畫並置,由此混融出更繁複深層的感官經驗。
然而,在展覽的展示與觀看關係中,顯然存在著一層矛盾:即便觀者看見了藝術家試圖留存的回憶、嗅聞到相同的氣味,仍然將喚起與沈睡在藝術家心靈中的記憶截然不同的印象。畢竟人作為主體,同時擁有各自迥異的獨立心靈,藝術家轉譯為作品的回憶,到了觀者這裡,又將重新與觀者各自的記憶彼此疊加、變形,與原初的記憶早已全然不同。甚至在下一個不同的片刻被提取出來時,又將成為另一種迥異的樣貌。
因此在這次展覽的嘗試之中,陳雲的創作,當然不是如實地再現記憶。而是表現出記憶實際上的作用,並非是靜態而凝固的。相反地,人們實則是在反反覆覆的疊加與凝縮之中,藉著喚起回憶,再不斷地生成新的記憶,也因此無論再如何精細地還原現場,人都始終無法真正地將記憶如實喚回。時間稍縱即逝,而在此時此刻過去的那一瞬間,流逝的生命,就已經成為陌生的他者,即使是曾經與之最為親密的記憶所有者,都無法將它追回。
陳雲乍看如刻舟求劍的徒然嘗試,似乎是用盡各種方法,讓終將消逝的記憶得以透過視覺與嗅覺留存下來,實則更像是在表現記憶不斷變化、難以捕捉的本質。她的作品打開了記憶的潛質,讓它在觀者各自不同的想像之中,跳脫了藝術家原初的記憶,無盡地增生繁衍。這或許就是畫家對記憶最為真實的狀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