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又跑了起來。
上次這麼做,大概是幾年前從工廠逃跑的時候。它逃離了令自己感到異化的環境,在這之後,熱血的故事劃下句點,現實依舊繼續。他那些以幽魂與肉團而名狀的存在焦慮,化為壓克力顏料、表現液態性氛圍。
在「蔡瑞恒:滑行GAME」中,這些液態性氛圍,是蔡瑞恒繪畫中引人入勝的濕、透與混濁。從底部刷色開始、建構佈景,然後是單一筆刷留下不加修飾的速度感,使之成為某種如狗般的形象。不過,也許它只是剛好像狗而已。層次與質感之間的著引(drawing)方法上令人聯想到罩染,但實際操作的過程中,畫家則刻意讓顏料們不完全相溶於表面中,使你會在畫面的那幾處透薄裡,窺見層次在液態性之間表露的情緒。
蔡瑞恒早期有一些常見於個人繪畫裡的運筆與混濁的用色表現,大多被視為一種宣洩內在壓抑的行為。那或許與他投入繪畫創作的動機有關,本來是就讀理工相關科系的他,內心對於畢業之後就職的異化感到不適,因緣際會從私人畫室的學習開始,開啟繪畫的路途。彼時蔡瑞恒作品中的角色,常常表現出正在從某個景物裡奔離的動態感。例如在伊日藝術計劃聯展「醜」中展出的作品《工廠變種》(2017),便是在早期表現場景的遠近關係、與顏料潑灑模糊動態感的作品。從一個肉品生產線裡奔逃出畫面的狗,就算幾乎成為了一團爛肉,也擁有著逃出生天的那口氣。在當時同個展覽裡展出的《廠長不在3》(2021)甚至令我猜想,畢業後「轉職」重生為一位畫家的他,是否也在前一系列的繪畫裡,折射了畫家在當代藝術世界裡的異化狀態?
蔡瑞恒繪畫裡的筆觸與顏料之間的關係,彷彿如一團沆瀣中即欲突破形體的亂流。但激情過後,問題並沒有跟著離開,宣洩後的黏稠與悵然,時常使蔡瑞恒過往畫中的角色就算沒有動靜,也在混濁而虛透的顏料裡,翻攪著千絲萬縷的情緒。在離開工廠工作,並於北藝大學習繪畫之後,他逐漸潛心瞭解那些屬於自己在顏料中所表現的液態性氛圍。少了躍動的動態感,畫家在從學院畢業之後的作品,不少都注重著畫中的環境(場景),從底色塗刷主色調,層層疊加不同的面,並且有時候刻意讓顏料相互混染,保有他那與生俱來的、質樸的濁氣。也許那令人聯想到愛爾蘭藝術家吉妮維・菲吉斯(Genieve Figgis)的大塊面塗抹與浮動扭曲的形象,但蔡瑞恒畫中顏料的液態流動肌理時常強過形象構圖,這或許是兩位畫家在繪畫的影像性與材質性等層面的關鍵差異。
直到現在,蔡瑞恒依然沒有棄養自己畫中的「壞狗狗」,狗在許多知名的藝術家創作裡,也堪稱一種特別能令人產生共鳴、自我投射的範疇。而在蔡瑞恆的作品中,對於狗的想像、詮釋與描繪,更偏向這位畫家在面對日常生活環境時的自我補償。像狗一樣喜形於色、像狗一樣奔向令自己欣喜的對象、像狗一樣說逃就逃。
在「滑行GAME」裡第一次展出的蔡瑞恒紙上作品,除了反映他在狗的表情裡映射某種本我之外,更展現了他如何信手捻來地在水性顏料裡「滑」出各種形體,引人注意的是其在《幽靈衣裳》系列裡描繪那些如衣服般的幽靈之物,粗中有細地表現材質也在《沼澤巨獸》裡有了更多的著墨。該件作品的構圖,在蔡瑞恒系列繪畫中實屬罕見,留下四隻的風景裡,有更多細膩描寫的景物。
此一觀看蔡瑞恒繪畫脈絡的視角,使我驚艷於《濕滑賽局》的完整。該件作品藉由景物、層次筆刷與液態性氛圍交織著的情緒張力,黃褐色的窗外氣流、房間內濕潤斑駁的牆壁與厚實的沙發各自在不同的運筆流向裡,疊加著一種饒富趣意的詭譎層次。張嘴吐舌、從沙發朝向畫外奔去的狗,像是察覺到一個期待已久的對象正在靠近。牠跟畫面上方那倒在壁架上的花卉並無二致,它們都在崩潰之前,奮力依著向光的本能。那是在惡性場所中見得欣喜之事物的神情,是因某種連結而從孤立中被拯救的瞬間,也是再次令它跑起來的理由。